"爱,应该是快乐的!",康惠哭着对康凯说。
爱是快乐的吗?爱应该是快乐的吗?
"其实有时候我想,人真的要那么多吗?我如果有了钱,我把这家小餐馆盘下来,再有你这么个傻丫头帮我,自给自足,我觉得挺美的呀。"
康凯真是个好人(从原不也是吗?),好的有点不真实了。
很长时间一直比较困惑:为什么做好人常常得不到好的结果?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呢?
慢慢还是想通了,我还是更愿意做个好人。
最近也看了〖海角七号〗,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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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 坟
·冷 热·
我上一次回国,去给长辈们磕头。长辈们指的是我们两家的老人,殁于不同年
月和背景,病逝老去或横死的。人有不同活法,也有不同死法,死生由命,富贵在
天。难为我的妻子,前几年回去已经把事情想周到了,两个坟丘连在一处,埋下平
民百姓潦草一生。故事极其普通,两座墓碑毗邻而立,缄默不语。几棵狗尾巴草折
来晃去,一年又一年,在如血的残阳中拉长了影子。
左手这座墓碑上隽刻有岳父母大人的尊姓大名以及生辰忌日。墓碑后面的坟,
其实一半空着,岳母的骨赅早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没见过岳母,这是一个
性子刚烈的女人,妻子说如果我见到她,我就不会成为她的女婿,因为她是不会让
一朵鲜花随随便便插到牛屎上去的。我不相信。不是我不愿意见到她,实在是没有
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文革开始剪了阴阳头她就纵身一跃,从五层高的楼上跳了下去
,火化前只让家人远远地见一眼芦席下面一双没穿鞋子的脚。妻子是独生女,送走
母亲,跟着又在父亲的手术单上签下了名字。那一年,妻子满十三岁,升初中一年
级,花样年华,已经被强迫着在灵魂深处一再爆发革命了。过了几天,十三岁孩子
前额下的青丝里便长出来一簇灰白的头发,茂密杂乱,生生地碜人。
坟的一半埋进去岁月遥迢,另一半躺着个子高佻清秀寡言的岳父。在那些困难
的日子里,我亲眼见到他们父女相依为命,每当听到《酒干了淌卖无》那首歌,妻
子动容,我也不能自持。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没有天哪有地?没有
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一句一句,拍打着良心,叩问世间情为
何物。
我爬在地上,恭恭敬敬,朝这边磕三个头,移动一下膝盖,朝那边又磕三个头
。
那边墓碑上刻着三个人的名字:我的父亲和母亲,另外还有一个长辈,小姨。
小姨为什么和他们埋在同一个墓穴里?她的灵魂其实非常孤独。她的坟其实更
应该是一座孤坟……
一
很小的时候,听母亲说起我们一家坐轮船到四川去的事情。大哥在路上吃坏肚
子,拉稀,母亲让小姨端了大哥的排泄物倒厕所里去。不一会她掉头回来,气急败
坏,追着屁股跟进来一串串气势汹汹的叫骂。小姨关紧房门不敢出头,大气也不敢
喘一口。原来她被叫起来时正睡眼迷糊,根本记不起来厕所的门开在哪个方向,哈
欠连天走到船边,看也没看就把屎盆里的东西一古脑倾倒了下去。下面停靠着几只
打鱼的小船,船上人家升火做饭,正掀开锅盖看饭做熟了没有。
“你们这个姨,长不大,尤其脑子长不大,这不,屎盆扣人锅里去了。赔人家
钱,买来一顿臭骂。”
母亲这一个妹妹比她小七八岁,结婚时从农村封建大家庭里带出来,在父亲做
院长的医院里当了一个会计。小姨的档案因此就写得十分简单,一辈子只有一个工
作单位,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情,在那个医院里帮忙数钱,一直数到她退休。她的生
活因此也十分平庸,一辈子只围着她的姐姐也就是我们母亲以及我们这几个孩子转
,等我们有了孩子,她又围着我们的孩子转,有力出力,没力出血。是好是坏,我
们家的故事里总少不了她扮演的一个角色,是悲是喜,咬紧牙关她要把这个难演的
角色撑到谢幕。
小姨把屎盆子扣人锅里去,可能也就是十来岁的年龄。母亲一辈子丢不下这份
埋汰,完全把她当成了我们家里的一个成员,用的是责怪的口吻,又带出疼爱和揶
揄,好象随口数落身边一个淘气的丫头。小姨站在旁边,不恼也不插嘴。母亲说完
,她接着说,“姐,谁家孩子不屙屎屙尿?哪有这样嫌弃孩子的?再说了,俺当时
那么困,谁叫你们不让人睡觉了?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小姨说话干脆利落,眨巴着眼睛,挺认真,挺生动,挺滑稽,随地打滚,就势
下坡,几句话就把母亲说没了脾气。
我记忆里的小姨烫着头发卷儿,不到三十岁,跟一群年轻的护士姑娘合住在一
间集体宿舍里,举手抬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读小学时,家里有铁路职工家属免费
车票,我两次在暑假里坐火车到青岛找小姨,走的时候,母亲在书包里塞进去一块
布料,让我给小姨捎去。我至今都记得那块布料的颜色,浅蓝打底,象头上的天空
,又象青岛鲁迅公园下面的海水,上面飘落着细碎白色花瓣。母亲说做一件裙子穿
够了,反右过去了,小姨也该谈对象了。母亲看了好几家商店,最后还是从金谷挑
上这块布料,喜欢那把素淡的无名野花,青岛人眼光高,衣着讲究,上海人穿着他
们看不上眼,不知小姨喜欢不喜欢。我把布料交给她,看她展开来,在一面镜子的
面前反复抖落比试,左顾右盼,欢欢喜喜把身子转了过去。
晚上我和她挤一张床睡。开始我小,没人拿我当人(确切地说,没人拿我当男
人),后来有的护士不愿意了,背地里开始嘀咕。小姨听说了,也不愿意,高门大
嗓跟她们讲开了道理。
“没见过你们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别看他个子长得高,他就是一个孩子。”
我涨红着脸站在边上,非常尴尬,不讲道理的不是别人,是小姨。她总以为自
己在讲道理,可是从她嘴里讲出来的实在也不是什么道理。我很难过,觉得小姨有
点俗气!
“小姨,”我拉拉她,“不要跟人吵了,我不是孩子,回去我就上五年级了。
”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上五年级怎么了,去年你还尿过一次炕呢!”
正跟她讲道理的护士听了这话,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
小姨不依不挠:“小于小苏,俺说的就是你们俩,合伙欺负一个孩子,真不嫌
害臊。”
小于嫌害臊地说:“行了行了,吴会计,俺知道错了行不?下次俺改行不?”
小苏也跟着告饶:“算了吧,吴会计,俺也不跟你争了,月底俺还得从你那里
支钱呢!”
小姨在医院里管着钱,别人管她叫吴会计,可见平时她人缘并不坏。那群护士
多半也没有成家,喜欢跟她住在一起,平时有说有笑,但多少又有点隔阂,防着她
怵着她。有时小姨从外面进来,她们会突然停下叽叽喳喳的谈话,露出彼此间的心
照不宣。后来我慢慢地知道了,这是女人之间的一个秘密。女人凑在一块,喜欢议
论孩子,没有结婚,或者结婚之后没有来得及生出孩子的女人,喜欢议论同类项里
的其他女人,正如男人喜欢高谈阔论体育比赛和国家大事一样。这不是什么毛病,
这是天性。有句话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当然这也包括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的借
鉴。女人有一把年纪还不结婚,就很危险了,就象树上的果子,成熟之后应该掉下
来却没有掉下来,一天一天地挂在枝头,直到树叶落个精光,成了老姑娘,让人指
手划脚地从背后议论。老姑娘自己不一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质。在年轻一些姑娘
的眼里,她们是女人里的异类,是干瘪了的符号。女人提到老姑娘,一般都表现出
相当程度的警惕,脑袋拼在一起,眼里放射光芒,声音压得很低,知道这是她们应
该进修的功课。尽管这功课有些老旧,但前车之鉴历久弥新,警钟长鸣振聋发聩,
一点也不耽搁她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饭后茶余,不必太过劳神,消消停停就把人
生历练丰富了一遍,何乐而不为?有句话同样也说得好,三个女人一台戏,闲着也
是闲着。
在成为老姑娘之前,小姨其实可以选择,她医院内科有一位姓李的大夫,跟她
曾经有过感情。李医生出差路过南方,父母请他吃一次饭,他带来青岛特产高梁饴
,父亲回送他从日本带回来的听诊器。那支听诊器我小时候经常偷拿出来玩,套在
脖子上听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黄色的胶皮管子配着闪亮的金属。但是在大饥荒的前
一年,李医生成了医院的右派,发送去青海,小姨被耽误,成了老姑娘。
我并不清楚右派是什么。中午,小姨从食堂打来中饭,花卷、包子、带鱼,都
是拣我爱吃的买。她把饭菜一样一样摆在我的面前。
“我不吃了。什么时候我尿过炕?你净瞎说!”
“好啊,跟俺认真,跟俺绝食。好,俺记错了,下次你不再尿炕了。”
我经不住这样的诱惑,拾起筷子说:“小姨你也一道来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
这么许多。”
“俺吃过了。你多吃点,正长个子。”
“小姨又在骗我,你自己身上都浮肿了,每个月省下来的粮票都寄我们家去了
。在家里吃不饱肚子,到了这里什么好东西你都让给我吃。”
“别听你妈瞎说,俺一个人在这里过得不是挺好的吗?”
“小姨最疼我了!长大以后我一定养你。”
早上刚跟她吵过一架的两个护士翘着腿正打毛线,饶有兴趣地听我们谈话,其
中胖点的一个对瘦点的一个挤弄一阵眉眼,跟小姨说:“吴会计,你行啊,挺会疼
外甥的!”
小姨讨好地跟她们打招呼:“小于小苏,上夜班啊!过来一块吃吧!又给对象
织毛衣了?”
胖点的那个撇撇嘴说:“不了吴会计,俺可没有你那样好的福气,俺也没有你
那样好的外甥。”
小姨和气地说:“笑话俺,笑话俺了。”
瘦点的那个也跟着撇嘴:“俺能找到什么对象?右派?谁不都是一个人过?不
浮肿不尿炕,从小长到大,没人疼也没人养。”
小姨脸色骤然一变,替她们拾起滚落在地上的线团,不再说什么。
下午小姨回去上班,小于小苏睡过晌午觉,爬起来找人聊天去了。屋里没有别
人,我端着半缸子茶水走过去,一仰脖子,将茶水灌进嘴里,朝着她们刚刚躺过的
床上,不多不少,一人给喷了几口。
“叫你不尿炕!叫你不尿炕!”我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二
母亲去世后,小姨也从医院退休下来,一个人住在青岛。我和几个兄弟商量,
觉得有义务给她养老,于是写了一封信,请她搬到南方来和我们一块居住。
信是我写的,也是我寄出去的。她坐火车过来那天,给家里发了一个电报,让
我过江去车站接她。火车进站,我跟着火车跑,她从车厢里探出身来摆手,让我慢
一点跑,灰白的头发在秋风中飘洒,飘成了一面猎猎抖动的退去颜色的旗帜。
火车停稳,从硬座车厢窗口里推出来两只不大的旧皮箱。我拎起两只皮箱大步
流星往前走,她抱着几个纸盒子紧紧撵在身后。我说:“车上这么挤,怎么不买卧
铺票坐?”她说:“一夜功夫,眨眼就过来了。慢点走,小心把箱子碰坏!”
小姨搬来的主意我跟父亲简单提过。小姨进门,他正翻看报纸,抬头,仍然有
些吃惊:“来了,路上好走吧?”小姨回答:“来了,路上挺好走的。”两个人说
话都省略主语,说完就没有其它话了。父亲继续翻他的报纸,小姨在地板上放平皮
箱,打开,一样一样取出里面的东西,一股呛人的樟脑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父
亲皱一下眉头,没说出什么。我伸过头去看,全是一些旧衣物,纸盒子里装的也是
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底还是改不了的俗气,我心里想,嘴上也就说了出来。我说,
小姨,就这副行头你还当成宝贝留着,扔到大街上去都不见得有什么人肯捡!
“别扔啊,碍你什么事了。”小姨生气地瞪我一眼,归置归置,把一些纸啊布
的什么都塞她睡觉的床底下去了。
父亲本来就是书呆子,少言寡语,母亲过世后,他能说的话更少,跟谁都客气
,好象家里住的一个客人。小姨搬过来,家里又多了一个客人。两个老人,一个住
楼上一个住楼下。母亲在时他们就很少过话,母亲不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微
妙,当院长的依然端着架子,做会计的也记住曾经有过的身份,小姨子对大姐夫正
眼不瞧,大姐夫对小姨子不屑一顾。父亲很少下楼,小姨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
人极少见面,见面则客客气气,一个叫“你姨”,一个称“你们父亲”,当着我们
小辈的面说话,用的也是我们小辈的口气。
但是他们心中有鬼。父亲下楼,首先要竖起耳朵仔细听一会楼下的动静,没人
走动,赶快摸下来出门到图书馆去看他的书。轻手轻脚出去,轻手轻脚回来。他无
声无息地从楼上下来,正碰上小姨去上厕所,楼道里黑,两人抬头,彼此吓一大跳
。小姨气愤地说:“大教授一个,怎么跟做鬼似的!”
父亲反唇相讥:“你不也跟做鬼一样吗?”
这句话被帮工的阿姨听去了。阿姨除了在我们家做钟点工,也去周围几家帮工
,于是方圆七八家邻居对我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小姨跟阿姨顶嘴,阿姨站在院子
里,气势汹汹脱口而出:“你算个什么东西?是糖不甜,是盐不咸!”
我说:“阿姨,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什么叫是糖不甜,是盐不咸!”
小姨听了我这一说更加生气,背过身去,憋了几天不跟我和阿姨说话。
老姑娘有老姑娘的脾气,老姑娘有老姑娘的倔劲,老姑娘疼孩子,尤其隔了代
,真来一股子邪乎劲,孩子亲爹娘来了也不认账。我们家四个男孩子,她一个一个
掂在手里过。等我们有了孩子,她已经六十多岁,完全彻底为孩子服务。我明白过
来,母亲当年说的那些话,小姨一辈子长不大,小姨把屎盆子扣人锅里去了,绝不
是随口编出来的。
夏天炎热,她不让给乐乐裹尿布。乐乐在她床上睡午觉,她守在旁边打着扇子
。我看表计算时间,说孩子撒尿的时候到了,让我抱他起来。她摇头不让,早早备
下只小盆,看着孩子的高射炮一点一点地翘起,全神灌注等待炮弹出膛。乐乐的高
射炮开火了,炮火有些猛烈,不如想象中那么听从指挥,射程超出计算,一下子冲
出去很远,尿到她的枕头上。她慌忙将小盆作了调整,却让尿晃了一手。我递条毛
巾过去,她把毛巾推回给我,笑笑说不用擦,不脏!
乐乐长大一些,先上托儿所后进幼儿园,她心疼,说不出口,早早地等在家门
口,魂跟丢了一样。乐乐跟她亲热,见面就喊奶奶,活泼地伸出小手,她脸上的皱
纹马上舒展开来,快步迎上去,腰也不酸腿也不痛了。医院集体宿舍里住一辈子的
老姑娘,脾气古怪,爱干净,洁癖,别人坐床上她不让,嫌脏,可是抱过孩子,鞋
也没脱直接就放床上去了。我说先让孩子把鞋脱下来,她不乐意:“不脏!你们身
上才脏呢!”
这一老一小坐在床上,玩起拍手的游戏:
“你拍一。”
“我拍一。”
“乐乐不发小脾气……”
“乐乐,想吃什么跟奶奶说。”
“想吃冰激凌。”乐乐说。她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一把拉住她说:“不行,
乐乐咳嗽刚好,不能吃太凉的东西。”
她认真点头,坐回床边。我刚转身,她摸出两块糖塞到乐乐手里。乐乐不敢接
糖,怯怯地望着我。
“吃吧,别让你妈妈知道就行。”
我说:“小姨你可真是一点也不长脑子,乐乐都让你惯成什么样子了!”
“不吃了不吃了,下次保证不吃了。”说着她把糖纸剥开来,放进乐乐手里。
乐乐高兴地接过糖,嘴里嚷嚷:“奶奶好,爸爸不好,长大我跟奶奶过。”
这一老一小继续玩拍手的游戏:
“天不怕。”
“地不怕。”
“不怕飞机拉巴巴……”
我假装不看。一辈子长不大的小姨老了,前几年做的深灰间有白色条纹的小夹
袄,套在她身上大得晃荡。她拍着乐乐的手,脸上皱纹笑起来象一棵老树的皮,同
时她也控制着自己,不让嘴张得太大,不让上排那颗假牙掉落下来。
假牙掉下来过一次,上次……我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岁月无情,岁月却有痕啊
!
三
一九八一年夏天,我回去度假,正逢加拿大的二叔回国讲学。二叔和二婶先到
北京,再去青岛济南和四川,一路探亲访友,风风光光来到南方。
去国三十多年,二叔第一次回到国内,大家都不知如何相对。大哥大嫂从北京
赶回来,二哥二嫂也从新疆赶回来。因为这个亲兄弟,父亲在文革中遭受冲击,国
门虽然打开,心里仍有余悸。父亲的顾虑我能够理解,他是一个胆小的人,树叶落
下来怕碰破头。他又是一个爱民族爱国家的读书人,思想方法有一些狭窄。他的这
个亲弟弟出国念书全靠他接济资助,书读得不如他好,如今见面,两人境遇正好相
反。晚景凄凉,家里到处破破烂烂,他觉得丢人,不仅丢自己的人,也丢国家的人
。那天晚上,他不知所措,不断咳嗽,来回走动。我知道他又要一夜无眠,上楼去
告诉他船到桥头自然直,让他去找领导汇报。他去了,含含糊糊说了他弟弟要来的
事,说了他弟弟在加拿大农业部的职位和学术地位,领导是他的学生,听了很重视
,毫不含糊作出决定,收拾出刚刚建成的一套给领导干部预备的住房,派人打扫干
净,还搬进去一些光鲜漂亮的家具。
站在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外籍华人面前,我们才知道卑微和胆怯,脸上堆着不
配套的笑容。
“大哥,小妹,sit down,我们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二婶双手
往下按去,示意可以坐下来说话。她比小姨大不了几岁,珠光宝气,淡妆薄施,活
络大方,却比小姨显得精神。他们也是从青岛出去的,但说话不同,不说“俺们”
,说“我们”,不时还往外蹦外国词汇。
父亲的外语底子不错,拘谨地靠沙发上坐下。小姨听不明白sit down
是怎么一个意思,靠近桌子旁边一把椅子站着,两手并得很拢,好象冬天怕冷,抄
进一个袖筒里。
“小妹,过得挺好吧?”二婶有意缓和一下气氛。
“俺……俺……不是……我……我……过得挺好的……”小姨突然撇开了普通
话,苯嘴拙舌,洋泾浜味道十足。大嫂笑得捂住嘴,一下把脸扭了过去。
二叔和二婶相互看一眼,大嫂的笑就冻结在脸上。二叔接着发表一通见面感慨
:“才几十年功夫啊!老兄变得叫人不敢认识了……”他首先提到当年去日本念书
的艰苦,父亲念医学,政府给的奖学金不多,但还是节省下来一些,把他接出去,
念的是农学,日文不好,在实验室里又冷又饿捱过一个又一个通宵。接下去,他提
到刚刚退休下来,退休时收到加拿大总理亲笔签名的祝贺信,奖掖他为国家做出的
贡献。是次旧地重游,受到各地政府首长的关照,在青岛住进毛泽东住过的前德国
总督府里,居高临下眺望了大海。最后他提到回国之前接到山东老家的来信,老家
那个县正忙着升地级市,打算重修地方志,作为名人,他们弟兄二人都将被写进县
志里去,等等,等等。
二叔说话很有创造历史的沧桑感,眼睛威严地扫向四方。大哥大嫂,二哥二嫂
,还有临时被招呼来坐陪的两个外事部门干部都能听出话里的份量,被扫得矮下去
一头。二叔不象二婶那样称呼“大哥”,他说“老兄”,风趣感有了,分寸感也有
了,他那同时要被写进历史去的老兄战战兢兢,两手摆在腿上,机械地点头微笑,
生怕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老兄一向风流才俊,足球游泳,麻将桥牌,功课又好,放假去爬富士山
,那些漂亮女孩子都跟在你屁股后面追,我们羡慕都要羡慕死了……”
二叔朗朗地报出几个陌生女子的名字,父亲便有些脸红,喏喏着把身体向沙发
里缩进去。这事我早听母亲说过,父亲二十几岁回国,给许多名人看病,追他的女
人很多。他在国立江苏医学院里做教授,学生有的年龄比他还大,有的跑到国外去
也成了有名的教授。
“……老兄本来完全可以不走这条路。老兄如果到了国外,一定混在我的上面
。”
“现在……现在也不错嘛,不错……”
“不错什么!人家还没把你给整死!”
两个外事干部便有些不够自在。父亲摇摇头说:“过去的事,过去的事了。没
有意思,没有意思……”
“你这个老兄啊,怎么说你好呢……”二叔悠悠地叹一口气,差点就说出“窝
囊”两字。
头一次见面,外籍华人精明干练,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没几天,二叔二婶又
把妻子叫过去,细细地问起家里许多情况,问起父亲和小姨的关系。我进一步佩服
他们的细致,找一个刚进门的媳妇去过堂,得出的结论比较直观。妻子回来跟我说
了谈话的内容,直说有戏,他们要给父亲和小姨做媒!我听了大吃一惊,转念又想
,我们做子女的过去怎么就从来没有朝这方面想过呢?是不是思想还不够解放?步
子迈得还不够大?
“不可能,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说。
妻子把脸板起来:“怎么不可能?你知道小姨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
又是一个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我张大了嘴。
“男人太优秀,就会成为一些女人择偶的标准。小姨子从小跟在姐姐身边,以
她姐夫的人品和学问看其他男人,除了李医生那样极个别的,很难再找到合适的配
偶。”
“是吗,这也是你的经验之谈?拿我当标准了,很难再看好别的男人。”
“瞎说什么!要是有一点经验,我能一脚踩牛屎上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
“用得着你操心?二婶已经跟父亲和小姨分别提过了。”
“他们什么意见?”
“老先生开始一个劲地摇头,后来勉强同意,叔叔婶婶的面子可不是好驳的!
”
“小姨也同意了吗?”
“你猜猜。”
“我猜不着。”
“知道你就猜不着。老太太那边,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场面办在大三元的楼上,二叔二婶掏出银子,定一桌酒席,坐上来自家儿子和
媳妇。菜很丰富,光鱼就上了好几份,清蒸鲥鱼,松鼠桂鱼,糖醋鲤鱼。菜点齐后
,二婶临时又叫了一份家常菜,炒年糕。父亲和小姨都穿崭新的衣服,父亲把脸刮
得干净,小姨脸上好象也抹了一层东西,一些地方特别显白。妻子后来告诉我,抹
的是雪花膏,出门之前给自己抹上的,走急了,没能抹匀开。
二婶安排小姨跟父亲坐在一起,父亲略显不快,大嫂瞅在眼里,及时站起身把
小姨换过去,换在她和二嫂的中间。等大家都坐好,二叔端着酒杯站起来致词。他
说:
“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我很高兴。很久我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父亲和你们的小姨今天成了一家人,当然了,他们从来就是一家人。我
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家和万事兴,国泰百姓安,我跟你二婶、你们父亲母亲,还
有你们这个小姨,都是过去时代的人了,用你们的话来说,是从万恶旧社会里过来
的。我们没有更高的要求,只希望国家好,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这趟回来,看到你
们过得不容易,很不容易啊!你们父亲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今后要向前看,我
也不多说什么。向前看,要向前看,用你们的话来说,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
二叔很会讲话,并不借助手势和表情,语势沉着节奏也鲜明,即席发挥,短短
几句,让我产生一种鼓掌的冲动。回国才几天哪,十几年的新老词汇都让他融会贯
通了。我们把身子坐得笔直,小姨听得认真,二叔每一次停顿和强调,她都用心领
会,并且心领神会,轻声做出叩应:“那是,那是……”
二叔继续往下说:“从今天以后,你们这群没了娘的孩子有了娘,你们的小姨
成了你们的继母。希望你们尊敬她,照顾她。从今天开始,我和你们二婶带头改口
,叫她大嫂,你们以后不能再叫她姨,要把她当成你们的母亲……”
说着,二叔目光如炬地又横扫了过来,我们自然又被扫得七零八落。小姨以为
跟她说话,受宠若惊,胸脯抬得很高,点头跟鸡啄米似的。由于用力,脸上升起一
阵红晕。她说:“叫什么都行,叫什么都行……”
大嫂和二嫂急忙在桌子底下拽住了她。
二叔快要结束他的演讲,炒年糕端了上来。二婶拣起一块送进父亲的碟子里,
同时也给小姨拣过去一块。父亲稳坐不动,小姨却将年糕送进嘴里。发现大家不动
,知道有些鲁莽,但不知道如何退回来,犹豫困惑,含在嘴里慢慢嚼着。当二叔演
讲到达新的高潮并且需要掌声鼓励一下的时候,她却非常不合时宜地喊叫一声,动
作之突然,表情之剧变,手不由自主地捂在雪花膏没有涂匀的腮帮上。
“小妹,你这是怎么啦?”吓了一跳的二婶忘记刚刚宣布的改口,歪了头来问
。
“没……没什么……”小姨脸涨红着,含糊说不出话:“俺……俺的牙……疼
……”说着,挪开椅子站起来,不管不顾,快步向卫生间走去。妻子站起来推开椅
子,连跑带追跟在小姨的后面。大嫂二嫂交换一下眼色,谁都不说话。二叔看在眼
里,紧皱眉头,对着缺少主角的观众席多少显出了痛心疾首。我猜想,他一定非常
扫兴,如果找出两个字概括此时此刻对大陆和大陆人的感受,这两个字一定是“俗
气”。
小姨和妻子回来,桌上已经哐当一片。二叔毫不理会,开始营造另一个高潮,
筷子挥动在空中,殷勤地高声招呼,号召大家努力吃菜。
这顿饭的气氛并没有受到这个小小插曲的干扰,妻子找了个空,悄没声地伏在
我的耳边说:“都是年糕惹得祸!假牙给粘掉了下来,差点儿没吞进肚子里去!”
四
这顿饭好象是在一百年之前吃的,活象一场小品表演。饭吃完,演出也告结束
,除了小姨,每个人都感到愉快,卸下道具,真是有三羊通泰般的轻松。二叔二婶
走了,大哥大嫂也走了,一切迅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两个老人,一个住在楼上一
个住在楼下,见面照样无话可说,连“你姨”“你们父亲”这样的客气都省略了。
家里气氛凝重而凄凉,旧制复辟,改革遭遇失败,我们没能改过口来,依然称她“
小姨”,下面小一辈的同志们也没能改过口来,依然称她“姨奶奶”。只有乐乐出
生的时候,我们才记住给他改口,让他直接叫奶奶。
小姨这辈子就得着了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名份。
乐乐成了唯一叫她“奶奶”的孙子。从托儿所到幼儿园里,乐乐回家,首先发
出一声声亲切呼叫。这呼叫象莫尔斯电报码,引来小姨一声声畅快的应答,从门里
一直迎到外面,步履轻松,满心欢喜,满面红光。她眨巴的眼睛里重新涌出活力,
但很快又枯干了。渐渐地,从干枯的眼窝里开始流出来一种粘黄混浊的液体。这液
体好象永远流不完,所以她老是不断地抬起手臂,先是用手掌接着又用手背,不停
地在眼睛周围揉啊擦的。日子多了,眼睛四周被她揉得红肿一片。她有时跟我抱怨
,说眼睛不行了,看东西越来越不清楚,让我去医院门诊部给她挂一个号。黄昏或
清晨,不开灯的时候,我看见她起身朝外面走,微弱的光线里哆哆嗦嗦伸出手去。
如果碰到什么东西,她会被吓一跳,停下来,站一会儿,跟自己说几句话,好象宽
慰自己,又象跟自己商量什么,商量完了,再伸出手去,哆哆嗦嗦摸索着继续往前
面走……
当我写到这里,禁不住对所谓的人性唏嘘感叹。一米八十的乐乐,正在多伦多
大学攻读最后一年硕士研究生。读中学的时候,有一次他问我:“to be,o
r not to be,为什么会是一个问题?”
他手上捧着英文本的《哈姆莱特》。
“记不记得奶奶了?”
他摇摇头,一脸迷惘。
“记不记得天不怕地不怕不怕飞机拉巴巴了?”
他还是摇头,更加迷惘。
他的中文已经不能流畅地进行表达:“为什么飞机要拉巴巴?”
我能告诉他些什么呢?
人啊!……
那年九月,我接到加拿大大使馆寄来的移民签证。签证寄到我的家里,由小姨
送到岳父家里。她敲开门,我正在陪岳父喝酒。知道我一直在等这封挂号信,邮差
刚走,她就放下手里的事情,一阵小跑爬上五楼,气喘吁吁地把信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放下酒杯,接过信,感到她脸色刷白,双手颤抖。
“小姨,你怎么啦?”
“没什么,走急了,喘不上气……”
去加拿大使馆签证的时候,女签证官当面问我:“想不想让你的岳父和继母一
起走?”我犹豫一下,回答她:“不想,就我们三个人走!”
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国度,风雪弥漫,前路迢迢,心里感到害怕,不知道多少
艰难困苦在等待着我们……对我们那一代人来说,移民是一场连根拔起的血和肉的
惨痛挣裂。从拿到签证的那一刻起,我预感有一件事情将要发生,迟疑着,悲哀着
,却无力可施,动身的日子一拖再拖。我跟别人解释,北方的冬天令人恐惧,春暖
花开的时候我们再走。
十月里,小姨因白内障住进过医院,医生说她两只眼睛视力不同,一只看不见
了,另一只还能看见,让她出院回家,等到两只眼睛完全失明以后再回来进行手术
。
无论如何,我得等小姨把眼睛治好了,硬硬朗朗地看着我们一家三口上路……
这天快到中午,妻子象往常一样,将两份备好的饭菜分别盛入饭盒里,让乐乐
给爷爷和奶奶送去。乐乐快六岁,穿戴好帽子手套,提上饭盒,跟个小大人似的出
门走了。
按照以往的情况,乐乐先去病房,病房的护士会在走廊里拦住他,跟他开些玩
笑,让他说出爷爷的名字,再让他一个一个地喊她们阿姨,他左躲右闪,一直到快
要哭出声来的时候护士们才哈哈笑着闪开一条道让他过去。他会推开朝南那间高干
病室的门,病室里阳光明媚,暖气开得充足。那里住着他的爷爷。他跟爷爷在沙发
上玩一会儿,告诉爷爷他看过什么电视,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他开口总很严
肃,脑袋歪着,一根小手指头竖在前面:“我跟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然
后再朝家里走,去给奶奶送饭。家里不象病室那样温暖明亮,奶奶怕他冻着,先把
他抱到床上捂一会,被子围在他的身边。他跟奶奶也要玩一会儿,把刚刚告诉爷爷
的事情重新跟奶奶再说一遍,小手指头再次竖在前面。等奶奶吃完了饭,回来的路
上再去一趟病房,将爷爷用过的碗筷一道收好了回到妈妈的家里,到家的时间大约
在下午一点半钟左右。
但是这一天乐乐提前回来了。他进门就哭,抽抽嗒嗒依在门框子上哭:
“奶奶……奶奶……奶奶不动了!”
我和妻子丢开手里的东西朝楼下奔去。
小姨十分安详地躺在床上,脸面朝上,一只手缩在胸前,半睁半闭的眼睛由于
白内障而蒙上一层翳一样的东西,迷迷糊糊地看着前面,嘴唇微启,仿佛在极度惊
棘中刚刚喊出来一声“啊”。我用手去推她,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
我的俗气了一辈子的小姨啊!……
五
小姨走了一个多月之后,我们手里提着几件简单行李,踏上了去往加拿大的道
路。天气不似过去那样凛冽,寒风远去,吹干泥泞的道路,已经过了早春二月。
临走前几天,整理她遗留下来的东西,按照她原先有过的交待,大部分送往山
西路基督教堂。小姨生前是一个教徒,二十几岁开始信教,去世前那个星期天还去
教堂作了一次礼拜。
从她睡的床底下拉出了那只落满灰尘的皮箱,打开来,一股难闻的樟脑气味扑
鼻而来。箱子最上面压着各种颜色的毛线团,旁边几个本子,都是有了年头的旧物
。我随便翻开一本,里面印有五线谱,印刷质量很差,好象是教堂里用来唱诗的唱
本。
我把毛线和唱本拍打几下,拿出来撂在一边,下面露出一床薄薄的毛毯。毛毯
挪开来,箱子就快见底。这时,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一下。
母亲当年从金谷买来的那块布料平平整整垫在箱子最下面一层,浅蓝打底,并
没有被做成裙子,很旧,上面留有类似茶水洇过的痕迹。一时间,我又听见自己的
心跳和呼吸,又看见了天空和海水。布料轻轻抖开,一个个细小的白色花瓣便从掌
中撒落下去,好象沉进蓬松泥土中的一把精灵,边缘已不很清晰。但是那些无名野
花们并不甘心零落成泥,它们努力挣扎,努力地向外面跳去……
六
有一年冬天,我去看望刚刚下葬的二叔,踏雪在一片墓地间行走。墓地边上有
一座教堂,教堂里的人们做着祈祷,唱着一首一首赞美的诗歌。
二叔一共有十三个孙子孙女,下葬时六个孙子扶棺,两个博士四个硕士,备极
哀荣。
我在雪地里踯躅,雪幕几乎垂直地在面前降落下来,天地间便有了生动和广袤
。一个一个墓碑找去,心底渐渐生出被融化的感动。管风琴悠扬铮亮,犹如冬天里
一缕阳光,穿行在银色的世界里……
(2008,1,25 写于多米尼加共和国 Punta Cana)
星期六 LD要去Facial Treatment,我去8大道买菜,买午饭。 下午出去走了两圈。 把厨房和饭厅的地擦了,鱼缸的水换了。 衣服洗了。 星期天 上午出去走了两圈。应该是跑步的,但嗓子有点紧,还有点咳嗽,小心为上。 出去买了点东西。 下午继续收拾橱柜。 把暖气的通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