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巨大的子弹造型,轰然地倒挂在博物馆东面墙外。瞬间反应,那绝对是视差误觉。木樨地动辄引人联想,谁能允许出现这庞大的子弹符号?
1949年,嚎啕大哭
夜里出生。想必也是嚎啕大哭脱离娘胎。即使与共和国同龄也不能免俗。
待稍懂事,便学会了不哭──父亲讨厌男人动辄掉眼泪。我一生没见他流过眼泪。
1969年,枪响月空
下乡。东北边境的偏僻山沟,没有木樨地这个概念,方圆数百平方公里原始森林不见人影。中苏珍宝岛响起第一枪,备战中竟也能摸到了枪支。好奇。半夜,与同室知青拿了一支五六步枪去山上「玩」。
心想扣扳机极简单,山上没人,不怕误伤。瞄准一棵树,手指轻轻扣动,于是,射出了生平第一颗子弹。黑夜万物寂静,枪声爆裂震击人心,空旷山谷阵阵回响,火药浓焦烟味冲鼻而来。万万没想到步枪子弹如此巨响威震,我们两人吓得面色苍白,拿著枪的手止不住颤栗发抖。
黑夜枪声为人生压下了空前恐怖回忆。枪这东西,没出息的人不能玩。从此下决心,这一生不再碰枪,而且不再听到枪声。
1989年,夜的故事
北京。晚上,与《亚洲周刊》的王业隆在莫斯科餐厅吃完饭刚回到东城,西边传来类似鞭炮炸裂的哔哔和轰轰声。那个方向是木樨地。京西宾馆在木樨地,当记者时经常住宿在那儿参加采访。但,这夜,是1989年的木樨地。
那个夜,嚎啕大哭,不止一个人、几个人……
翌日。又是夜,风雨交加,雷声滚滚。蓦地想起1925年叶圣陶写〈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是五卅事件后的第二天,那雨好像要急急洗涤留在地上的历史。
随后那些年,历史诡谲地沉默。寂静无声。我却学会了时时哭泣。(父亲此前几年已去世)
年 底,同熟识记者去昌平县开会。明皇十三陵遗址便在附近。夜里无聊,有人说起此地盛传一个野陵墓顶近日隆起出现裂缝,引出历史变异的好奇,说不妨夜探野陵去 罢。六七人驱车便去。尚有月光,能依稀辨出残存的陵园基台,夜色中有幽幽黯光窜浮。鬼火?应是萤火虫,但又不像。大家心里打了冷颤,硬著头皮,黑暗中走进 如隧道般洞口,黯光还在窜浮。恐惧代替了好奇。有人壮胆,故意大声说笑却带著不可掩饰的颤音。突然,一堵高墙般挡著去路,抬头竟能望见一线天空,如井底。 终于恍悟身在墓穴尽处。伪饰勇敢的神经瞬间崩溃,有人大喊、大叫或大唱,一位吼著说,不行啦!解开裤子,哗哗地撒了一泡热尿,好像在渲泄恐惧,又好像要洗 涤造成恐惧的原罪──好奇。
狼狈而出。没人再想看皇陵的裂痕,明白即使是「野」陵也是「超稳定结构」,不应随意招惹。朋友一泡尿,似乎是对某种激情作了自行了结。
历史,如同步枪,不能随意好奇的。
也 许朋友那泡热尿参与了那年的洗涤,让随之雨后春笋般出现的高楼大厦,恰到好处地少了往事的记忆,少了历史的灰尘。光亮,华丽,让世界瞠目──这个民族,不 但没有什么奇迹是不能创造的,而且更没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皇陵应无恙。近二十年后,奥运开幕前夕,去年在京城见到已当了大官的朋友,请我吃饭时带了司 机,但仍然没有忘记野陵的那泡尿,许多细节他还清楚。)
2009年,从明天起……
九月底,国庆前夕。到北京参加一个会议,在宾馆办完注册,进入房间,拉开窗帘,啊,木樨地,长长地,就在眼皮下车水马龙。
是宿命?在大喜大庆的盛世中,让我身处这充满历史符号的俯瞰中?
那类似鞭炮的声已从记忆中远去,几天后庆典的坦克隆隆声,会成为一种新的记忆。长安街上,当年的隆隆声由西而东,而这次是自东向西。二十年,便如此隆隆回去了?
消受得盛世,自然是一种快感。没再见哭泣,只见灿烂笑脸,那是没有伪饰的真情。宽容最高的境界,莫过于全体同胞对自己历史的宽容了。雨过天晴,阳光灿烂,英明极致的运筹帷幄──啊,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
又 是夜。从复兴门往西走,想俯拾遍地记忆的符号。本应最熟悉的木樨地,现在高架桥横空出世,连桥墩也星光灿烂,繁华把记忆埋葬在钢筋水泥下,一切陌生而梦幻 般。十里长街东面火树银花,这里行人稀少。慢踱步到三里河东口时,夜色中有人在街口花园中跳交谊舞。不觉有了兴趣,伫立一旁看着。
有三十 多人。昏暗中,录音机放著舞曲,成对成双翩翩起舞。奇怪的是,除了有一对边舞边说笑外,其它的都沉默不言,抬脚、移步、转身,不看对方一眼,不说一句话, 像后现代美术的荒诞作品。旁边有一辆手推轮车,车上老人鼻孔戴著一小氧气罩,好像还挂著简易输液架。老人无法张嘴说话。
有人专门蹲在角落放录音。我问,这是集体组织的吗?不,自愿的。那你这放录音…?大家摊派电费,每月也就几角钱。再问,不说多一句了。
录音突然停止。一个跳舞的小姑娘跑向那辆手推车,推著就急急走,看样子是那老人的小保姆。仅仅不到半分钟,便无影无踪。小伙子收起录音机,又五分钟,街口花园再无一人。
诡异,莫名。继续向西走去,自以为步步踏在历史符号中。前面军事博物馆隐藏在深沉夜幕中。那是木樨地的地标。我在此折返,跨过天桥到路南,往东回走。
都 是陌生新建筑,或正在作业的工地。再次过三里河东口路后,一座新建筑出现:首都博物馆,以前在国子监,前些年才新扩建于此的。西楼首先映入眼帘,长方形的 外墙,立体状地模拟砖块,平均地凹凸,像一扇扇窗洞,但极微型,密口令码排列看去反而像碉堡的枪眼。我本能地反省,这应是视觉误差的联想罢。
就在这时,我突然吓了一跳,一颗巨大的子弹造型,轰然地倒挂在博物馆东面墙外。瞬间反应,那绝对是视差误觉。木樨地动辄引人联想,谁能允许出现这庞大的子弹符号?
我凝视它,分明是子弹造型。绕过它,从东面往西看,更像子弹了。走到马路对面,从不同的方向观看,终于敢肯定,除了像子弹造型外,什么也不像。我无法骗自己。
后来知道,这是一个总高四十米椭圆形仿青铜鼎器,主体在室内,但倾钭著破墙而出,露出的部分恰是上圆下尖,与子弹头一模一样。
设计能脱离视觉效果么?后来知道,这个设计中有一方是法国人。法国人!中国巨大建筑实验场上,法国人的创意,国人不正在领教和醒悟吗?
木樨地,陌生的首都博物馆,与不远处展示枪枝坦克的军事博物馆遥相对望。钢筋水泥能把任何记忆埋葬。而,钢筋水泥也可以建造新的存储器,除非重新拆掉,否则,每一天都得面对它!
远古的青铜器,不甘寂寞地破墙而出,面对木樨地,以视觉的造型凝固著历史。青铜也是铜,也许,从鼓鸣宴酒到铜壳子弹,是一种科技的进化,于是,除非向青铜历史兴师问罪,否则,谁敢去诅咒或砸掉──它与墙内的青铜器是历史的一个整体啊!
木樨地是历史。那些法国的设计家绝对不会不知道木樨地。现在,他们在想什么?六十一甲子。整个民族六十耳顺了──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碰墙而出」在木樨地,岂止大隐,那是超隐啊!
我 本想留在木樨地直到国庆当夜,远眺东边万民欢腾火树银花满天烟火,体验大隐木樨地的感受。但三十日下午,朋友来了,说城内交通管制,出行不便,让我这个从 温哥华来的荡子,到昌平「温哥华森林」小区住两天。驱车昌平途中,说起八九年夜闯野陵以及一泡尿的故事。此朋友非彼朋友,他说那儿确实有野陵,只是现在封 了不能随意进去。听了无端有些憾意。
那晚,大家谈兴正浓。夜里十一点半,朋友的夫人无意往门外看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骤雨倾盆急急,地面水花阵阵,远处雷声阵阵。大家一脸狐疑。
这是最后的洗涤?不知道。但我说,雨过天晴,肯定阳光灿烂。
那一夜,睡得特别香。一方面由于多日奔波之累,一方面那木樨地的大隐,变成了昌平「温哥华」的小隐。明天是大典,却无端想起诗人海子1989年卧轨自杀前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餵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有人说,那是海子的遗书。他不必再以小隐或大隐自慰,他身体力行直去了。他的明天是另一世界。
又想起八十多年前,鲁迅因北洋政府杀害学生写下〈纪念刘和珍君〉:「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
我们终于释然。解脱遗忘的内疚,以大隐自慰,良心便得安宁。我们苟且偷生,以木樨地大隐,真能隐出希望境界的。而且,那样地冠冕堂皇,那样地心安理得!
从明天起,春暖花开……
(寄自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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