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博学使我常想究竟有什么他不知道?他淡泊,冷静,看人看物入木三分。
我记得八十年代末吧,我在美国见到陈映真,他那时在台湾编《人间》,《人间》杂志的百姓生活照片拍得很好,过了十年,大陆才开始有很多人拍类似的照片了。我记得陈映真问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看人民,也就是工人农民?这正是我七十年代在乡下想过的问题,所以随口就说,我就是人民,我就是农民啊。陈映真不说话,我觉出气氛尴尬,就离开了。当时在场的朋友后来告诉我,我离开后陈映真大怒。陈映真是我尊重的作家,他怒什么呢?写字的人,将自己精英化,无可无不可,但人民是什么?在我看来人民就是所有的人啊,等于没说啊。不过在精英看来,也许人民应该是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吧,所以才会有“你怎么看人民”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是暂时处在有权或者没权的位置,随时会变化,一个小科员,在单位里没权,可是回到家里有父权,可以决定或者干涉一下儿女的命运。你今天看这个人可怜,属于弱势群体,可是你给他点权力试试,他马上也会有模有样地刁难欺负别人。这是人性,也是动物性,从灵长类的社会性动物就是这样。在我看来“人民”是一个伪概念,所以在它前面加上任何美好的修饰,都显出矫情。我的看法,工、兵、商、学、士,士是知识分子,都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惟独农不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我当知青我知道农民什么都没有,结果国家反而还采取以农业养工业、重工业、核工业的政策。农业税,也就是交公粮,相当重,一交公粮,就是标语:支援国 家建设!这是非常残酷的积累,农民维持着非人的日子。
我一直不太喜欢精英这个词。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精英的话,我觉得最少要有起码的道德感,正义感,悲天悯人,不愚蠢,而且勇于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人民说话。这样看来何祚庥(对矿难的矿工的评论是,谁让你生在中国(大意,不是原话)),钟南山(为了自己丢了一个笔记本电脑,而认为法律应该是为好人而制定的)等人,不应该算是精英。
我现在特别钦佩当年给美国立法的先贤们,他们对人性中的弱点看得甚透,才制定出可以200年不用大动的宪法。
人是不可以信任的,由人构成的政府也是不可信任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有什么责?责在权力者手上。只有你有权力,弄兴了弄亡了,当然是你的责任,要大家来负责?这就像卖国,我就卖不了国,国家不是我的,我怎么卖?说秦桧卖国,冤枉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有什么资格卖?大宋是赵家的天下,所以赵构才能卖国,物权在他手上。我有个认识的人住在新泽西,拿了学位,有了工作,贷款买了房,邀我去玩儿。他原来是北京的大学红卫兵,我说现在如果有人进来抄你的家,你怎么办?他说:他敢!当年他就是直接冲进别人家,砸烂别人的东西,把别人赶出家门。那时候的中国,说起来就是混乱国家。当年的流氓呢,到 了西方,对私人物权有了切身的体会,所以冲口而出“他敢!”我的看法,工、兵、商、学、士,士是知识分子,都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惟独农不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我当知青我知道农民什么都没有,结果国家反而还采取以农业养工业、重工业、核工业的政策。农业税,也就是交公粮,相当重,一交公粮,就是标语:支援国家建设!这是非常残酷的积累,农民维持着非人的日子。“文革”时我父亲去乡下,沙河,离北京不远,房东还是复员军人,穷得只能和子女合盖一条军棉被过冬,我父亲目瞪口呆,走的时候把自己的被子留给房东了。“文革”的时候,延庆县,北京的远郊区,还有农民一家子睡沙子,白天撮出去晒,晚上撮回炕上,图个热乎 气儿。
我是看了陈桂棣、春桃夫妇写的《中国农民调查》后,才算是对中国农民贫困的原因有点了解。简单点说,新中国工业的家底是由中国农民贡献的。没错,那已经是历史了,可我们现今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特别是那些自称是精英的人)为什么不能对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给予一点点同情和怜悯呢?
查建英:你觉得还有哪些作品比较个人化?
阿城:《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莫言当初写的很多东西都很个人。为什么,因为他在高密,那真的是共和国的一个边缘,所以他没受像北京这种系统 教育,他后面有一个文化构成是家乡啊、传说啊、鬼故事啊,对正统文化的不恭啊,等等这些东西。他提出来的是个人的问题。我倒觉得莫言后来慢慢不太个人了。
查建英:我喜欢莫言早期的小说。本来我读农村题材的小说总觉得隔,但那时候对他那种奇特的想象和描写手法印象特别深。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他有一种史诗意 识。到《丰乳肥臀》我就基本上读不下去了。就算东北高密乡吧,也变成一个乡土寓言的场景了。不是民族就是种族,反正不个人了。
阿城:大概是“军艺”的影响?军队当然是集体意识,不小心就容易合了道了。
查建英:接了轨了。
阿城:《红高粱》被艺谋改编成电影,恐怕有这个因素?电影里最后一个镜头,算是民族大神话。
和我的感觉特一致。看莫言,还是看他早期的作品吧。
在我看来,中国文化已经消失了半个世纪了,原因是产生并且保持中国文化的土壤已经被铲除了。中国文化的事情是中国农业中产阶级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地主、富农、上中农,这些人有财力,就供自己的孩子念书,科举,中了就经济和政治大翻身。他们也可能紧紧巴巴的,但还是有余力。艺术啊文化啊什么的是奢侈的事情,不是阿Q那种人能够承担的。结果狂风暴雨式的土地改革是什么意思?就是扫清这种土壤,扫清了之后,怎么长庄稼?谁有能力产生并且继承中国文化?不可能了嘛。
无产阶级不产生文化,贫下中农不产生文化。从肉身或从意识形态上把商人、工业中产阶级、乡绅、农业中产阶级消灭,更不要说没有话语权,当然大跃进这种工业农业的愚蠢就会出现。如果这层土壤还在,还有话语权,是会抵制那种鬼话的。这之前,要夺天下,在解放区把这个扫清,没办法。得了天下,还这么扫,还谈什么中国文化?文化产生的那个土壤被清除了。剩下的,其实叫文化知识。
我也是挺大了才明白,不是一个人读了点书,得到很高的学位,就可以称其为知识分子。也不是一人有了钱,就会变成贵族。我们有饱暖思淫欲的说法,哪有有钱了就知书达礼的。前些日子看到大陆有人把小孩送到高尔夫俱乐部,说是打高尔夫可以培养人的贵族气质。真是太搞笑了。
因为四九年以后,就把大家都变成无产阶级,失控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是既得利益阶层,因为从经济上他们起码享有福利待遇。刚才说了,这个问题我以前不知道,是我插队以后,从农民身上反过来才知道。农民没有医疗保险,连土地都不是他们的,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任由他们生灭。但你是一个城里人的时候,你已经跟利益沾边了,所以大家要争,要多一点。知青后来的返城运动,说起来就是要返回利益集团嘛,起码要回到吃商品粮的那个圈子里去。农民根本没争的,他不在这里头。就说作家吧,中国作协是部一级的单位,往下可以类推,省的,市的,都是利益集团里 的,所以中国哪有文坛?只有官场。
查建英:文坛就是官场,基本同构。这个历史上也有过,王朝的时候,谁要是变成了朝廷的诗人,所谓御用文人,比如说李白,不是也有什么高力士给他脱靴,那个作家的地位也就不一样了。
阿城:中国一直是官才能标明价值,官本位。你为什么要读书?为了做官。制度形成了,尤其在科举之后,隋朝以后官本位越来越严重。八十年代初,我父亲的右 派身份要改正,要恢复原级别,我跟父亲说:为什么要改?你的人格自己还没建立起来啊?今天可以认可你,明天仍然可以否定你,他手上有否定权嘛。我这样说当 然欠通人情,但是我把这样的意思放入《芙蓉镇》的电影剧本里了,秦书田没有去做那个文化馆长了。看完电影,观众还没看清秦书田吗?还需要当官才能让观众明白吗?
如果我们把这个话题拓展一点,2008奥运会,北京人相对于全中国就是既得利益者。钱是大家出的,好处差不多全让北京得了。可北京还挺歧视外地人,想不清楚他们凭什么啊?
龙应台写过一篇对北京奥运的评论文章,虽然挺偏激,但还是值得一看。
http://www.newcenturynews.com/Article/Print.asp?ArticleID=24629
顺便说一下,中国人大多不喜欢别人和自己的主流观念不一致。其实,别人从另一角度看问题,可能会给我们很多启示。
阿城:所以,右派本身没有问题,是国家不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公民,降低你的生活水平,限制你的自由,等等。现在,你当街说我是右派,谁理你啊!你现在想当右派?多不容易啊!
查建英:现在回忆右派的书都成畅销书了,像章怡和那本。
阿城:这本书写得很好,书名也好,梅志前些年写过一本关于胡风的《往事如烟》,这本书就叫《往事并不如烟》,积极,往事真的并不如烟。但是它也再次证明了就是因为这哥儿几个,才开始了反右运动。查建英:网上有一个评论挺有意思,说我们本来不知道,从这本书倒看出那时候特权阶层是怎么生活的了。而且呢,这种优越的生活是因为主动接受统战。你为什么说反右是他们几个挑起来的呢?
阿城:这部分的人属于一九四九年前中国内战时期的第三种势力,他们主张和平……一九四九年后虽然他们中很多人得到重用,像章乃器是粮食部长,章伯钧是政协副主席、交通部长,罗隆基是政协常委、森林工业部长等等,但是……结果,哗——一大批中层和底层的右派……
查建英:倒了血霉了。
阿城:倒了血霉了。邓小平八十年代初不同意改正这几个右派,他承认反右有扩大化,扩大化指的就是这几人以外的人,包括党内党外的高层中层和底层,尤其底层右派,现在来看这本书:唉,“反右”后“文革”前你们活得还不错嘛!我觉得这是这本书的一个反效果。
查建英:还有车呢。那没车的还不觉得冤死了,可他其实还有院子,还有服务员。
阿城:章怡和在成都,觉得有危险,就到机场,坐飞机回北京。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呵!而且有机票钱啊!高尔泰出了本《寻找家园》,描述的就是另类景象,底层右派,有普遍性。
查建英:那时候他们摆个家宴,多少个服务员。下馆子请客吃西餐……你要想那时候的工资是多少啊!
很有意思的评论。
查建英:我觉得,传统里是有不少糟糕的东西,作为一个现代人很难全盘接受。有些东西呢,是古代农业经济中生发出来的,在当时是智慧的、合理的,但与我们现在工业、信息时代的生活不太匹配了。可是呢,一个民族就像一个人一样,你总得面对和承认你自己的家世,总得有所传承。老是砸烂、批判、自我否定,然后宣称: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那你就老上小学一年级吧!你倒是无知无畏,可你那创新就老是小儿科。要不就只好全抄人家的。人家倒是一路积累上来的。我们老爱说美国人建国短,缺乏文化传统,可是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你知道他们多么注意保护自己的任何一点历史沉积啊。仅仅纽约吧,就有一两百个保护老房子老街区的协会,难怪纽约市景如此的千姿百态,它丰厚啊。再看看我们的北京,七八百年的都城历史,拆来毁去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我们要和新加坡比吗?这说远了。总之,我觉得八十年代对待传统态度还是过于简单了,也还是黑白分明的,比较决绝激进的一种态度。就像丹青说的那个“红卫兵文化”。丹青是讲前卫艺术,其实八十年代很多东西,前卫也好,自由主义也好,那种权威的、教训的话语方式挺普遍的。
前些日子看了杨澜采访梁从诫的节目。节目中梁从诫不断地抨击假文物。我还真是第一次仔细想这个问题。比如说我们在北京某处新建了一处四合院,我们该怎样给它定位呢?从历史的角度说,它只能是一栋”2006年仿建的北京四合院” 。从文物角度来看,估计不应该有什么价值。我们的年代,就应该成就我们年代的东西。我们的后代在回顾我们的年代时,应该能发现这个时代的特征。
商业什么意思?起码得有健全的信用制度和健全的金融体系才有商业。没有这个根本不可能有商业,更别说化了,我们现在是抢,是夺。只是有些人抢得多,有些人抢得少,大部分人没能力抢。国有的抢成私有的,股市最后会崩盘的,我没钱炒股,可是看股民被抢也很惊心动魄啊。
回到我说的高尔夫俱乐部的事,怎么就没有” 精英” 什么的,告诉大家,这完全是商业上的运做,说白了,蒙你钱呢。还有什么股评,彩票分析,这些” 精英” 怎么自己不去买他们推荐的。奇怪的是我们的媒体居然刊登这些垃圾。这年头也太没公理了。
我觉得做得有声有色的是颠覆。我比较看重王朔。王朔是真的有颠覆性。八十年代后期出了一批先锋作家,像残雪、余华等等,可我觉得相对于正统的语言,先锋作家是另开一桌,颠覆不了这边这个大桌。只有王朔,是在原来的这个大桌上,让大家夹起粉条一尝:这不是粉条原来的味儿啊,这是粉条吗?咱们坐错桌儿了吧?这就是颠覆。王朔的语言里头,有毛泽东语录,有政治流行语,听着熟,可这好像不是红烧肉啊!由王朔的作品开始,整个正统的语言发生了变化。包括央视的主持人都开始用这种语气说话,这个颠覆的力量太厉害。但是没有一个主持人会说残雪的话。这就等于没有 颠覆,反而没有起到先锋,那个avant-garde的意义。只有王朔做了。
另外王小波的作品,也是一种非常的东西。只是直到现在,大家还是比较认可像王小波一类的作品,而对王朔嗤之以鼻。
查建英:所以你出国没有经历过一个像索拉他们那样的阶段。
阿城:他们觉得怎么样?
查建英:比如说特失重,因为本来正在一个浪尖上。按说你也一样,你八五年出国时,《棋王》已经大红大紫了。在这边已经很成功的人出国往往有一个心态上的问题:突然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外国人,有语言障碍,有文化隔阂。你呢,对好多东西并不觉得意外……
阿城:还高兴,因为发现常识还在,比如说最基本的信用,比如助人。你知道在美国经常碰到有人来问:要帮忙吗?这个中国原来就有,“要搭把手不?”“不 用,谢谢了,您忙您的”,到“文革”,尤其是到现在,没有了,以前有啊!这是最起码的教养啊!搞来搞去半个世纪了,我们还没到起点!还在向基准迈进。连这 个都没到,咱们就什么都别提了。在美国我有一次深夜开车车坏了,停在路边自己修,一会儿有辆车开过又倒回来,下来个人问我要帮忙吗?我一看是个很瘦小的女 人,就说谢谢不用,你一个人下车很危险啊!她居然对我的后半句没听懂!另外,我从小就被推到边缘,习惯了不在主流。八四年发了小说之后,公共生活围过来, 感觉像做贼的被人撒网网住了,而且网越收越紧了。到了美国才知道,边缘是正常的啊!没人理你是正常的啊!大家都尊重对方的隐私,这是个常识啊!所以在外国 我反而心里踏实了。
到美国的中国大陆人主要有两类,一类是以福建偷渡为主,因为他们来美之前多是农村人,所以在美国吃苦什么的对他们根本不是问题;另一类是通过重重考试到美国的学生,即便在学期间会打些工,可由于多数来美的留学生有奖助学金,不会感到太失落(而且也没时间失落),特别是考虑到毕业后很快就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真的没什么好失落的。随便到任何北美的中文网站,都会看到加拿大的中国移民的抱怨。他们大多是” 技术移民” , 估计在国内多是有点头脸的人,到加拿大连干力气活都没什么人想要他们,他们最失落。
查建英:对西方社会里这种普遍的基本文明教养,很多人出国都会感觉得到,但很少人像你这样强调它。
阿城:我很踏实了嘛,安心了。你只需要跟人家说真话,你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很安心嘛。不会想到什么建功立业,或者什么打入主流社会。在美国要进入主流的中国人,在中国就是主流里的人。你在中国即使处于边缘,还是有不安全感,出去反而有安全感,而且马上就感受到。我刚去爱荷华,一个黑人学生带我到我住处去,一路上我看那个黑人的眼睛就知道,他根本不怀疑你。一路遇到的人,都是不怀疑你的,只要你按照久违了的常识去做,你就不会出错。安心。所以,我等于出去休息了十几年。能休息就挺好的。
在美国的华人中的一个比较常见的话题是玻璃天花板的问题。我有一些朋友,为了打入美国的主流社会,基本上不说中国话,尽量少和中国人接触。其实,我认为第一代移民是无法真正融入主流社会的,因为几十年的中国的语言和文化的熏陶,使你成为中国人的那些特征是完全无法抹掉的。何必费那个劲呢?
佛教传来中国,迅速与儒教、道教、巫教平起平坐,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同时传来的印度大麻比中国大麻劲儿大。佛经的本质是幻觉,是一种经验与概念的置换。你在幻觉里看到的,不是真的,难道你“清醒”的时候,也就是身处俗世,就不会是另一种幻觉吗?看到的是真的吗?你敢保证?这时候你就恍范儿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你看部落里的人,会觉得他们生活条件这么低下,苦啊,其实,他在幻觉里比你快乐。而我们呢,只会一厢情愿地想去改善他们的生活品质,错,他们比我们幸福。
其实,在初民时期,人应该比现在快乐。我们是清醒地承受一切苦难。
天地不仁,也就是说我们赋予感情去看待的东西,它自己没有感情,死了就是死了。我们将自己的主观价值外涉出去,但其实,天地不仁。
最近上班时,在公共汽车上遇到过几个看上去智力上有问题的人。我怎么看都觉得他们很幸福。我曾和我女儿讨论过。人的一生是在不断的追求幸福。幸福基本上是自己的主观感觉,换句话说,你觉得你幸福了,你就应该是幸福了。可是我们希望那些傻子们的幸福生活吗?这很哲学,并不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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